这是一个接纳的故事,一个父亲历经十五年,终于接纳了出柜的儿子,接纳了自己和生活,在暮光中,他又看到了生命的彩虹,亲情在岁月的流转中,慢慢缝合修缮,慢慢吐露出它特有的温暖......
也简直是可笑。我站在霖子家门口,不由地想。十五年前,我把二十八岁的霖子赶出家门,吼道:“张家霖,从今往后,你就别进这门儿,我张新正丢不起这人!”十五年过去啦,我倒千里迢迢找上门儿来,要看看这“不孝子”。
按过门铃,不一会儿,门就开啦。一个男人站到跟前。我一眼认出,这不是霖子。是福生。这么多年,他也只稍嫌胖了点,总归还是老样子。
“福生。”我说。
“叔。赶紧进家。”他嘴唇像是抖了下。
福生帮我把行李归置好。让我在小客厅一条半新沙发上坐下。就忙着去倒水。我打量了下,这是个两居室,不宽绰,摆设简单得很。不过,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叫人觉着得劲。福生很客气地把水递给我。
“叔,喝点水,渴了吧?”
可不,喉咙早冒烟儿啦。我也不拘谨,一咕咚,就是一杯。那水,不烫不凉的,刚好。福生还是那么周到。
“霖子呢,上班啦?”
“没,没呢。这一向,厂里没活计,一早就给一个朋友搬家啦。”
手机响了。福生的。
“霖子,叔到家了。你那边咋样啦?”
福生不紧不慢地讲着话,和和气气地。从前,他找霖子玩,就这样,叫人喜欢。我和霖子妈都说,福生这孩子稳重,亲切。霖子妈还开玩笑,福生要是个姑娘,就好了。就怕霖子配不上。
“那好,你那边反正都忙完了,就回来吧。他们附近那家超市,就上次我们去过那家,对,对,他们的鱼好,你带回两条特别新鲜的。别的菜呢,别的菜也看着带一点。排骨家里还有,我这就先炖上。好,好,嗯,我知道,好。”
临了,要挂断,福生又加了句:“不要太赶,小心开车。”
我原要说让他们别破费,净支应我,也还是忍住啦。何必打断孩子们的劲儿头呢?福生指了指临街那个房间。
“叔,这是您的房间。早一个月就收拾出来了的。歇会儿吧?”
就扶我起来,走过去。
小小的房间,拖得亮亮的。床单,夹被,枕套,都是新的。光线也好。床边有只衣柜,还夹了把摇椅。福生把行李整治好,就去楼下买水果啦。我躺了会儿,又起身,走到窗台前。才看见,还有个怪精巧的鸟笼子悬在那儿。笼里空荡荡,食槽儿光光的。霖子还记得我耐烦养鸟呢。其实,早不养了。家里那笼子也不知丢哪儿啦。
到底是近郊。灰出出的天底下,楼层高高低低,旧的挨挤着新的,新的挨挤着旧的。马路也窄得很,过车过人都不方便。跟我们云园的镇上差不了多少。
福生提着满当当的袋子往回走,看到我,腾出一只手来,朝我挥了挥。
我也跟他挥手。
十五年前,霖子和福生跪在硬生生的地上,求我答应他们在一块儿。可把我气得急了。我的手简直不归我管,伸出去,就重重一记耳刮子。霖子应声儿倒过去。跟着,是福生。打的是他们,我心里也不好过,热辣辣,斧劈刀剐似的。咋都没料到,俩要好的小伙子,都要成家的的节骨眼儿上,给我来这一着。没法儿接受。那天,福生带了不少水果,我就手一抓,兜头兜脸朝他们甩过去。俩人也不躲,也不吭声儿,就是眼睛都肿着。我不知道还要做出啥来,拚力叫自个儿回到里屋,内锁上,一头钻到被窝里。
“叔,吃水果。”福生把水果给我端过来。苹果都洗好切成块儿,桔子一瓣瓣儿也都剥好。
“福生,别净管我呀,你也吃呀,你忙你的呀?”
“没事儿,这苹果不脆,桔子也不酸。那我先把排骨给炖上?”福生没忘我牙不好。
“唉,唉,你忙你的吧。”
不一会儿,炖排骨的香气儿就传过来。
“爸!”门被猛地推开。
“回来啦?叔在房里呢。”
是霖子。这孩子总风风火火,冒冒失失的。
半年多前,收到霖子寄回的信。信封上攒了劲儿要写工整的字儿,也还是歪三倒四的。除了霖子,谁都写不出这字儿。厚厚的,我愣了愣,没拆,就丢到床头茶几上。十五年啦,我儿子,没死,还在这世上。我,张新正,知足了。不敢看。
有天晚上,也不知是没睡死,还是就没睡着,听见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起雨来。猛地,就下得老大,哗啦啦砸到屋顶和窗户上。这屋子老啦,修了好多次,还浸水。我只好起来接水。茶几上滴了一泡水,霖子的信也弄湿啦。我赶紧把信拿起来,撕掉封皮,□□页儿的信纸在床上摊开。直到雨下得小啦,才回床上。可就是咋也睡不着。这才看信。
差不多两仨月后,我照着信上电话号码,打过去。那电话打了好长时间。不过,我跟霖子都没说几句话。最后,我还是跟他说,过一段儿,要去看看他们。霖子不太相信我这话是真的。我也不太信。可这真是心底话,一点儿也不假。我要看看我儿子。不过,没想到,我比预先说的时间,提早了一星期。我不想叫他们到车站去接我,一个人慢慢儿找过去,挺好。教了一辈子中学地理,就是不怕摸差路。
“爸。”
“叔,我去接明子。”
“好,福生,你去吧。”
福生接明子去了。就剩我们爷俩。霖子跟我说过,他跟福生领养了个孤儿,叫明子,八九岁啦。霖子就着我边儿上,坐下。
“来啦,也不透个气儿,也好去接你。”
“接啥呀,你们忙。我摸得着路。有地图。”
我就去掏摸口袋里出站时买的那张图。霖子笑啦。十五年来,头次看见儿子笑。
“爸,你这人可真是。”
亲儿子,多年没见,又有那好多的疙瘩,这一见到面儿,也真不知要说啥。房间虽小,还是觉着空空阔阔的。霖子这扑哧一笑,啥不得劲,都没啦。霖子从小就怪活泼的,总是一张笑脸儿。也因为这个,我总闹不明白,这孩子,咋会不耐烦女的
我俩都怕这才见面,再弄个不美气,就都尽往闲话儿上扯。不过,不一会儿,就都觉着实在扯不下去。霖子就说,要不我到客厅看电视,他去做饭,叫我尝尝他新学的手艺儿。我也就顺着他说,中。他转到戏曲频道,又给我倒了水,才往厨房去。戏曲频道是我固定的频道,流行歌听不懂,电视剧也看不进去。也就戏曲,亲切有味儿。刚巧是样板戏《杜鹃山》,杨春霞扮的柯湘。这戏也不知看过多少遍啦。老一辈儿,谁不会唱上两句?
福生和明子到家,霖子已烧好菜。福生把明子书包取下,笑着,要孩子到我跟前叫爷爷。
“爷爷。”孩子认生。
我拉着明子的手,高兴地应着。
明子才九岁,个头倒不小,浓眉大眼,腼腆。倒更像福生。福生和霖子上初中那会儿就要好,一星期呢,不是我去找你,就是你来找我。福生头次到家来找霖子,就是明子这样,腼腼腆腆地。熟啦,才放得开些。
福生帮霖子拉好桌子,摆好菜,巴掌大的客厅就成了餐厅。霖子还找来了酒。他知道我喝两口。可这些年,我戒啦。有一段儿,喝得厉害,见天儿就喝,身子差点儿垮掉。我恨透了霖子妈,也恨透了霖子,撇下我一个人。可还是放不下他们。我得等呐。说戒,还真就给戒啦。闻到酒气儿,都恶心得慌。
我没跟霖子说这些。接过他跟福生敬过来的酒,硬是喝了下去。我高兴啦,他们才觉着高兴嘛。霖子手艺儿真长进啦,一桌菜,就没有不爽口儿的。福生炖的排骨也不差。都吃着说着笑着的,明子也就敢亲近我了些。爷爷吃这个,爷爷吃那个地尽给我夹菜。霖子跟福生看看我和明子这一老一小,又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是笑。
这顿安乐饭,还是给我吃着啦。
整个一下午,就我一人儿在家。
电视看得怪烦的。回房里,躺在窗根儿摇椅上。凉丝丝的,就盖了层毯子。老啦。都快往七十上奔啦。糊里糊涂,头也白得差不多啦,牙也镶了又镶,耳朵也有些听不大清啦。要再过两年,估摸着,是没力气到得这么老远啦。霖子跟福生还是那么要好。十多岁他们认识,到现在都四十好几的人,也算难得。明子也是个懂事孩子。经济上呢,看上去并不好。不过,他们好像也不觉着啥。这家里,没一个女人,不也照样过着可不是,有的家里有个女人,有的家里没有女人,还不都是一个家嘛唉。这理儿,也是掰扯了这许多年,才有点明白。看见他们,才觉着真是明白啦。
说实话,这会儿,还是觉着有点儿别扭。明子嘛,倒还好,就当儿子不会生,收养的。这情况多得很。也就是福生,真不知该当他是媳妇儿呢,还是当儿子从没见过谁家有个男媳妇儿的。还是霖子妈说得对,要是福生是个姑娘,就好啦。可福生偏不是姑娘,霖子又偏耐烦这不是姑娘的福生,福生呢,也偏耐烦霖子。
躺在摇椅上,瞌托瞌托晃着,低低窄窄的天花板和敞开的窗子,好像也在晃来晃去。这些年,我不也就这样晃来晃去过来的霖子妈一去不回头,我是早死了半截儿心啦。霖子跟福生叫我又给赶走,剩下那半截儿心,也就跟快烧到尽处的香似地。现在呢,算是和霖子他俩线头儿接上啦。至于接下来咋过法儿,还真没想过。就把福生当成认的孩子吧。就当他俩都离了婚,又都找不到媳妇儿,就都跟着我过活,刚巧,又捎带上个没人疼的明子。就这么着,就凑合了这都是男人的一家子。算啦。就这么着想吧。晃着晃着,就睡着啦。睁开眼,一看手机,可不早啦。
都还没回。我就到厨房,把晚饭先给做上。厨房刚容下一人转身儿。云园老家,房子不咋光鲜,地儿还有的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厨房。就跟是给塞到火柴盒儿里似地,闷得很。赶紧到窗口去透了透气,才又回到厨房。慢慢儿也就好些。
晌午的菜没吃完,我看很够下饭的,热一热就好。边儿上有个米袋,舀够分量,淘好,等着下锅。炊具也都是有年头的,倒是擦得光光净净。馒头还有几个,得馏一馏。多久没等人回来吃饭啦?
霖子他们到家,晚饭都已弄妥当。他们又把我“埋怨”了一顿。
“做饭,有我和霖子呢,叔。”
“就是呀,爸,你坐这么老远的车,好好歇歇才是,还给我们做饭。”
我笑着,瞪了他们一眼,说:“没事的,累不着,还没老成那样。吃饭吃饭。”
灯光下,他们拉桌子,端碗摆盘,还有说有笑的,又叫明子先把做作业搁起来,吃了饭再写。就跟普通人家一模一样。不过,他们这么和和气气商商量量的,好多人家是根本没有的。多年夫妻,整天谁都不搭理谁,也不知有多少。我就想着,他们能这样一直过下去,又有啥不好呢?
霖子向来话多些,饭桌上尽是他在讲,扯东扯西。福生呢,似乎对霖子那些胡扯都很有兴趣,边吃,边望着霖子,时不时,会接一句,问一句,点点头,摇摇头。明子只管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听着,笑着,把他俩夹到他碗里的菜都扒进鼓鼓囊囊的嘴里。我呢,也只好听这儿子瞎掰。
“爸,咱们云园这些年变化不小吧?”
“就是呀,镇中学还是老样子,还是翻新重建啦?”
我把筷子在半空点了点,说:“当然变了,变得你们都会认不出啦。”
“镇中学倒没大变化。前两年还去过一次。我看呢,也就是教学楼修修补补,又粉刷了粉刷。”
福生当年可是我们云园镇十里八乡都出了名儿的师范生。一毕业,就给分到镇中学。风光得很。实际上,福生是能留到沙城的,硬是回到云园。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为了霖子念书不成,只好在镇上给人家修洋马。那会儿,我们都叫洋马,就是现在的自行车儿。我和霖子断绝了关系,福生也就辞掉了多少人心心念念也抢不到的铁饭碗儿,跟霖子离开了云园。
吃好了饭,霖子跟福生洗刷完锅碗,才对我说,他俩还得到附近夜市摆小摊儿。叫我在家陪明子做作业,别忘给他听写生字儿。我就交代,慢点开车,做买卖呢,千万得和气,早去早回。他俩答应着,又叫我和明子早点儿睡,不要等他俩。
明子要我先看电视,他到房里写,完啦,给我检查。我就打开电视。一个台一个台换着,都是打打杀杀,飞上飞下,大呼小叫,婆婆妈妈,好没意思。戏曲频道播的是音配像的《樊江关》。京剧好听归好听,总不如豫剧那家乡调儿听着亲切。就瞌睡起来。明子拿作业给我检查,才醒了醒。
明子作业做得真是好。作业本儿板板正正的,字儿也有模有样。我教书大半辈子,很明白,咋去判断一个学生的学习状况。这作业跟字迹,就是个很重要的标准。我又一个个字儿,一道道题给他挑错。正确率高得很。我握着明子的手,鼓励他,要他就这样坚持下去。
“爷爷,我们老师也这样说。”
“爷爷从前就是老师呀?”
“我将来也要当老师。”
“那你肯定是个好老师呢。”
我就问明子为啥要当老师。
“因为福生爸爸很喜欢当老师,可是别人不让他当。将来,我就要当老师。”
我愣了愣,问明子这是咋回事儿。才知道,福生这些年,一直都还想着进学校教书。可换了不少学校,还是没教成。都是为着他和霖子的事儿。
“明子,爷爷问你一个问题呀?”
“好,爷爷。”
看着明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真是觉着啥都好。
“你都是叫福生爸爸和霖子爸爸的?”
“嗯。”
“那,孩子,你有没有觉着这跟别人家不一样?人家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呀?”
“有时会这样想,我呢,就问他们。”
“他们咋跟你说呢?”
“福生爸爸说,‘爸爸和妈妈是来爱孩子的,福生爸爸和霖子爸爸爱不爱你呢?’”
“我就说‘爱。’然后,我就不再问了。”
我把电视关掉,觉得怪吵得慌。
“爷爷给你听写,把书给我。“
听写完,就打发明子去睡。我回到房间,开了灯,就听起手机里马金凤的《花枪缘》。
老身家住南阳地,
离城十里姜家集,
棋盘大街住在路西。
老爹爹一身好武艺,
姜家的花枪谁不知?
我无有兄来无有弟,
所生我一个娇闺女,
取名儿我就叫个姜桂枝。
大比之年开科举,
普天下的举子都去赴考期。
有一个赶考的小罗艺,
他赶考路过俺那姜家集。
一路风霜经不起,
伤寒病病倒在一座破庙里。
“爸,爸,爸,醒醒,醒醒,咋不睡到床上呢?看着凉啦!”
“回来啦?听戏呢,听着听着就睡啦。你也赶紧去睡吧。”
霖子扶我躺到床上,给我盖好夹被。
“对啦,爸,明天,咱们到市区玩玩明子星期,咱们全家出动。”
“中。快睡吧。都几点啦?”
霖子这才回房。我看,都深更半夜啦。好像还刮着风,时不时,窗子都要振一振。
第二天,一早就起啦。我向来就起得早,到村广场锻炼。退罢休,有的是休息时间。总不能老吃了睡,睡了吃。也是前两年,跟着个老师儿,学太极。成效倒是不差。好些老毛病都没啦。慢慢悠悠舒臂推拳的时候,啥都不想,清清爽爽的,气儿就特别顺。还以为霖子他们还睡着呢,回得那样晚。谁成想,人家一家三口儿都起在我前头啦。
明子正喝牛奶,坐在小客厅沙发上,对着我笑。
“爷爷,早上好!”
“早上好。不瞌睡呀?”
“不瞌睡。爸爸说今天咱们去游乐场呢,爷爷高不高兴”
“高兴!”
客厅采光不太好,可这时已有阳光照进来。是个好天气。
霖子潦里潦草就吃完早饭,嘴里啃着半块儿面包就骑着摩托去借朋友车子。福生说,昨天下午,霖子就跟那朋友说好啦。就是霖子给帮忙搬家的那个。那朋友原要把车开过来,说也顺便见见我,霖子硬是给回绝啦。霖子说啥也要自个儿去开。
霖子这点倒像我。不爱麻烦人家。都是人情。人家肯借车,已经很好。霖子把车开回后,一定要我坐到副驾上,说是好看风景。我硬是不肯,要和明子坐后座儿。霖子拗不过,摇摇头,只好叫福生坐副驾。虽说才一天,明子已经跟我很熟啦。我一边儿看风景,一边儿就跟明子说说笑笑。福生时不时会转过头,笑着跟我俩说两句,又给我指说,这是哪儿,那是哪儿。霖子把车开得很稳,没啥话儿。不过,也看得见后车镜儿里他那一排笑着的白牙。
城市就都是高高低低的楼层,条条交叉的公路,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人。这些年没咋外出,城市也更像城市啦。一处处就跟刚撕下来的硬纸似的,又是干净,又是冰凉,都不像人在住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手给割得生疼。我是住不惯这里的。还是我们云园好。房子是房子,树是树。我们云园,就是揉皱了的纸,不那么好看,不过,不扎手。可是呢,跟孩子们一块儿在这车上,还是觉着高兴。明子挽着我的胳膊,说要给我唱歌儿。
“唱啥歌呢?”我先给明子鼓了鼓掌,福生也凑趣地鼓起掌来。
明子想了想,说:”捉泥鳅!”
“好,你霖子爸爸也会唱这个。”我看了看霖子,仿佛看到他小时候蹦蹦跳跳的样子。
“福生爸爸也会唱呢!”福生半生气地笑着说。
“那我们一起唱吧,两位爸爸?”
“明子先唱,再叫他俩唱。”
“这个可以有!”霖子和福生异口同声地说。
我笑啦。转过身,去看窗外的天。
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去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明子唱得好听极啦。还没等明子唱完,霖子和福生也都跟着唱起来。我的手指在膝头上一下一下打着拍子,觉着像在做梦。一个好梦。
可能是星期天吧,游乐场挤得很。太阳越来越照眼。觉着穿厚啦。一点儿都不像秋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拉着手,热闹得很。这游乐场都是那啥摩天轮呀,过山车呀,恐怖屋呀,海盗船呀,旋转木马呀,很多花样儿。霖子跟福生带着相机,保镖似地。明子拉着我,乐开了花,给我说说这又说说那。我也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太懂地听着,应着,笑着。
现在人真是太会玩儿啦。脑瓜子好使得很。啥都造得出来。像我们小时候,跑到庙会上买点小玩意儿,就很高兴啦。时代变了呀。
明子要到恐怖屋。我跟霖子都不要去。云园有好些鬼故事,怕人得很。明知都是骗人的胡话,就是想听。听了吧,又瘆得慌。明子说恐怖屋里有吸血鬼,我就直摇头。福生陪着明子去啦。
“爸,你看看想要玩啥,咱也别闲着呐?”霖子递给我水喝。
我背剪着手,转来转去,看来看去,也捉摸不定。
“你玩你的吧,我随便看看就中。”
“爸,要不,咱上海盗船吧?好玩得很呢,那个!”
刚进游乐场,我就注意到那个过山车,起起伏伏,很想坐坐看,又怕坐不来。年纪毕竟放着呢。可后来,我看也有年纪大的坐上去,也没啥事儿。就坐这个吧。反正,我身体好得很。
“不坐海盗船了吧我倒想坐坐过山车。”
霖子看看我,笑了笑,又摇摇头。
“爸,你闹着玩儿的吧?坐过山车?”
“谁跟你闹着玩儿啦?可不是过山车?”
“我身板儿好得很呐,没事儿的。”
“主要是,这过山车看着过瘾,坐起来可难受着来。”
“真没事儿,霖子。”
霖子见我坚持,就没再劝。
“不过,爸,我们先到那边儿跑一会儿吧要是觉得没啥事儿,咱就坐。”
在条小道上,我跟霖子跑了两三个来回,也不觉着累。
霖子感觉我确实没事儿,就带我去买票。我像个老孩子跟着霖子。跟在霖子后边儿,就觉着儿子是这样健壮高大而自个儿是这样单薄矮小。所以呀,更要坐一遭。阳光更照眼,也更热。我跟霖子并肩坐到车上,等着启动。
“爸,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呀?”
我看了一眼霖子,又往前看,对他说,没啥后悔的。
可我被一股子老大的力气给拖拽到半空时,还是害怕啦。我知道来不及啦,就死劲儿撑住。过山车,就跟蜈蚣精似地,甩来甩去,一会儿给你甩到高处,差不多就要擦到天边儿啦,一会儿又给你甩到低谷里,整个儿地七扭八歪,在高天低谷当中甩甩转转个没完。真像过了一道道山岭又过了一个个深谷那样。幸好霖子在边儿上,也就只是笑呀笑的。我紧抓住儿子的手,儿子也反过来紧抓住我。就跟霖子小时候在村头打秋千似地,我把霖子抱在怀里,霖子拽住我的衣襟儿。
着地时,福生和明子跑过来,拉住我,笑着,夸赞我。
“老爷子就是牛!”霖子给我竖个大拇指,嘴唇儿还咧了咧。
可我只在想,唉,这些年,我不就是在坐过山车嘛?
我接过明子递过来的水,大喝了几口,长长地出着气儿。
离开游乐场时,大半天已过去。霖子跟福生又带我去附近一个鸟市。要给我挑只鸟儿养着。我就叫霖子赶紧给我转弯儿。不要再养啥鸟儿啦。活蹦乱跳的鸟儿,自自在在,干嘛要给人家圈到严丝合缝儿的笼子里?
“别。可别。我早不养这个啦。咱家那笼子,也早给我丢啦。”
“不另买了个的嘛?”
“明子,你说要不要买只鸟儿,咱们再给它圈起来呀?”我没接霖子话茬儿,就问明子。
“不要___”明子对着霖子拖长了声儿,应着。
霖子和福生可能都听到我声儿里的气恼,就都不再吱声儿。车子转到别的路上。在家商场前停下。
“你们去逛逛吧,我就车上等着。眯会儿。”
“爸,那你歇会儿。”
“叔,那我们过去啦。”
“爷爷,我们很快就回来。”明子把从家带的面包放到我手里。
“好孩子。去吧。人多,可跟紧爸爸了呀”
霖子和跟福生拉着明子,就往商场去。
太阳在车窗上晃着,暖烘烘地,直想舒舒服服打个盹儿。
其实呢,那过山车,还真不是我这把年纪的人该坐的。爽快是爽快,累也真累。
不服老,可不成呐。
倒还真有点儿想云园啦。想我那老房子呀,老院子呀,还有那条托付给老哥们儿暂养着的老黑狗。往常呢,我一个孤老头子住着,没给人说过的话儿,可都跟它们说过不知多少遍儿啦。还是听马金凤。听着听着,就迷糊啦。
醒过来,就见霖子正开车呢,福生跟明子也都在身边儿。
“爷爷,醒了?”
“到哪儿呀这是?”
“咱们去吃肯德基呢。”明子可高兴啦。
“肯德基呀听是听过,就没吃过。好吃不好吃呀?”
“好吃极了!”
“爸,你尝尝就知道啦。咱云园现在还没卖这个的吧?”霖子回头,笑着。
“还没呢。怕是不好卖。价儿不低吧?”
“也还行。要不,咱们回云园卖肯德基吧?”福生笑呵呵地看看霖子,又看看我。
我好像看见这俩小子在云园开店忙活的样子,晃了一下。
车子平稳得就跟没动似地。不过,外边儿就都不一样啦。
一个大胡子老头儿在招牌上头看着我们,越来越近。
“这就是肯德基!”明子说。
“这老头长得跟我还怪像来。就没人家胡子多。”
都跟着笑。
吃肯德基的,都是年轻人,个顶个儿时髦。小孩子也不少。福生说,前儿,明子考试,都是满分儿,这是特意给他奖励的。我对明子说,爷爷也是沾了明子的光呢。明子直说,爷爷别客气。霖子咳了咳,就说,这可是他埋单呐。福生也帮衬着霖子说,可不是。
“爸,我跟福生还有点事儿,也吃不惯这个,你和明子慢慢吃着。我们就过来。”
“那你俩咋吃饭呢?“都晌午啦。
“叔,没事儿,外边馆子多得是。”
霖子已走到前边儿。
明子好像有点不高兴,鼻子皱了皱。看来,是想要他俩陪着的。
可不是。这肯德他俩咋会耐烦吃我呢,要不是陪明子,也就不吃啦。随他们去吧。净陪我跟明子啦。到外边转转,说说体己话,也好。他俩呢,怕是也难得出来透透气儿。整天马不停蹄地。
我实在吃不惯,就给明子说到门口去立会儿。明子点点头,接着吃。小孩子真好,吃啥都高兴,都香。到门口,才觉着得劲些。真不习惯那种地方,别扭,憋气。霖子开的车就在不远处。福生跟霖子背着这边儿站到那树下,好像在吃啥,有说有笑的。是从家里带的面包吧?好像还剩了几个。他们不是下馆子去啦?咋吃起面包来?这可不顶事儿呀。
到了家,都打黄昏啦。明子直嚷嚷,一天过得真快。霖子开始准备晚饭。明子把福生给他新买的运动服拿出来,一出溜,就穿好啦,给我看。
“爷爷,怎么样?”
明子虽不是亲孙子,可是那股子讨人喜欢的劲儿,真是招人疼。我说,真不错。霖子从厨房探出头来,直说,明子可真自恋。福生就只是笑,又把另一个塑胶袋拆开。
“叔,这是霖子给你挑的,你穿穿,看合不合适”
那是件儿褐色的皮夹克,闪闪亮,看上去就顺眼得很。我抿着嘴儿,不说话,接过夹克,穿起来,合身得很。这才忍不住笑起来。
“刚好呢,不大不小,怪得劲。”
霖子遮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棵菜;福生斜靠在沙发扶手边儿;明子手抄在新运动服的裤兜里,仰着脸儿;都在看穿着新夹克乐呵呵的我。就跟看到什么大新闻似地。我倒不好意思啦。脱掉夹克,重又装进袋子里。
“福生,我眼光还不错吧?”
“不错不错。”
“爸爸,爷爷穿这个,好帅呀!”
“爷爷年轻那会儿才帅呢!”
霖子看着我傻笑。福生跟着笑。
我直摇手,笑着,坐到沙发上。明子给我拿过来橘子。福生把电视打开,给我转到戏曲频道。也不知道唱的啥戏。只管心里热乎乎儿的。要是霖子妈也在这儿,就好啦。
晚饭很家常,却很中吃。我没吃多少肯德基,也饿了,吃得不少。霖子跟福生也似乎吃了不少。单就明子吃得少。他吃了我那多半份儿的肯德基呢。就想起霖子跟福生在车边儿树下吃面包,心里不由一酸。看我这老糊涂吧。他俩肯定没钱啦。逛了一天,得花不少钱吧我那件皮夹克,也不会便宜。我就回头拿过遥控器,换了别的台,又交给福生。
“你们看你们想看的,别净支应我呀”
“我们也没啥好看的。”
“霖子爸爸不是喜欢看时装表演吗?”
福生转了几个台,就在一个正介绍时装的台,停下。霖子很专心地看起来。福生也专心起来。明子只管吃他的,不一会儿就吃好,写作业去啦。这俩大男人咋会耐烦看时装表演?难道耐烦男人的男人就跟别人不一样?不过,我起身时,电视里开始介绍啥新式旗袍。心里就也咯噔一下。就全明白啦。我没敢叫他俩看见我脸上的样儿,定定神儿,赶紧回到房里。我站到窗前,倚着墙,大口大口吸着外边儿的凉气。好一会儿,才好些。
秋天的傍晚,就已经黢黑黢黑的啦。也凉得很。不过也是这凉气,才叫我不那么混混沌沌的。那混混沌沌的感觉,黏黏糊糊缠住我都快二十年啦。我这辈子,啥也没怕过,就是□□那会儿,也没怕过。可是呢,也不知啥时开始,一看到旗袍,就跟有条毒蛇直立跟前儿似地,瘆得慌。
霖子妈二十多年前,一下子就不见啦。留了个纸条儿,叫不要我去找她。那时,霖子还在上中学,就快中招考试,我也没敢给他说。就只说霖子妈和村里的那谁出远门儿找活计去啦。后来,霖子埋怨我咋就不去找爷俩愣是仇人似地,见面儿都黑着脸。我一看到霖子妈的纸条,就四处找,远远近近,可就是找不到。我在村里中学教书,老师紧缺,我硬说有要紧事儿必需得请一个星期的假。也不管校长批不批,写了假条就走。可就是找不到呀。
我不能跟霖子说我找过。怕他一根筋,书也不读啦,也到处去找。我也怕再找不到霖子。只好说,他母亲跟我说过,要是尊重她呢,就别去找她。霖子兴许还会安下心来念书。我们就一起等着,等着,等着,想着,说不定,哪天呢,她想通啦,推开大门儿,就又回来啦。想不到,她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一点儿消息都没往家里捎过。就跟从没过她这个人似地。霖子呢,又给我给赶走啦。
那晚,我老早就睡下啦。啥也不想。霖子跟福生啥时出门儿,明子啥时做完作业,我都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我见福生左眼窝,有一大块儿挡也挡不住的青肿。就赶忙问,咋回事儿霖子气恼地正要说啥,福生倒抢先说,昨晚回来时,骑车不小心,给跌的。霖子低着头,就没再言语,只胡乱扒着饭,不一会儿,碗一搁,就去还朋友车去啦。明子也不痛快,吃完饭,就对福生说,他可以自己上学,不用送的。
“就是跌了一下,没啥大不了。这就送你。看忘带东西没有?”福生起身收拾碗盘。
“我来吧,福生。你送明子上学吧。今儿也别上班啦啦,好好歇歇。”
“没事儿。”福生只管收拾。我就帮着把桌子拉好,擦干净。
“去吧,你们。”忍不住,我还是催福生别管啦。
收拾妥当后,我又把地拖了拖,就坐下来。捉摸着福生脸上那伤。老觉不对劲。莫不是霖子给打的?不至于吧?也难说。一块儿时间久了,保不定要吵个嘴儿,动个手儿啥的。俩人再要好,也要从这儿过。勺子总要碰到碗儿。就是下手忒狠了些。回头可得说说霖子。他俩跟别人可又不一样,能到一块儿,多不容易。平时不还挺好,有商有量的嘛?咋就?
算啦算啦。打开电视,没啥看的。关掉。看放在边儿上的杂志,不少都是时装的。丢开。回房听戏。霖子又给我手机里下了不少新戏。可我就喜欢马金凤的戏。她的戏里又偏爱《花枪缘》跟《穆桂英挂帅》。闷啦,烦啦,听上那么两句,就药到病除。又是姜桂枝,又是老罗艺,熟得不能再熟的调儿。觉着就已经是回到了云园家里,老黑狗正卧到我脚边儿。
霖子跟福生晌午吃饭时已经有说有笑。明子也不再不高兴。我也就当啥事儿没有。福生脸上的青肿好像也消了点儿,可是不明显。又是送明子上学,他俩去上班。再接明子回来,他们烧菜煮饭。饭后,我陪明子做作业,他俩出门摆地摊儿。一天又过去啦。这样的日子,简简单单,又忙忙碌碌,可他们谁都没有啥抱怨,就只是该干嘛干嘛,乐呵呵地。新一天又开啦,又过去,又开始。太阳好得很,一屋子都亮堂。这天,□□点吧,借给霖子车那朋友来啦,还带着媳妇儿。
“叫我闻子吧,叔。这是我媳妇儿,桂枝儿。”
“叔。”
我没见过他们,听霖子和福生提到他们过,也就觉着不那么别扭。加上,他们穿得都很朴素,又客气,就聊起天儿来。一开始呢,老忍不住想笑。这夫妻俩,也真是,媳妇儿呢,偏偏叫桂枝儿,叫我老想起《花枪缘》里那不让须眉的姜桂枝。男人呢,干脆就叫蚊子。后来,我跟霖子说起,才知道,是我弄错。人家大名儿叫闻小山,熟人都叫他闻子。
闻子是个小商贩,桂枝儿在家纸盒儿厂上班。他们是一个县的,也是出来后,老乡介绍认识的。闻子呢,十几岁就出来啦,桂枝儿倒没出来几年。闻子这些年赚了些钱,买了房子,买了车,钱用得也差不多啦。他们要赶到年前头,回老家把婚给结啦。霖子跟福生到这个城市没多久,就认识闻子啦。霖子和福生的事儿,闻子也就都清楚。
“叔从老家过来,我刚好装修,今儿才过来,真是不美气。”闻子更像霖子些,憨厚爽快。
“改天,收拾好些啦,叔要来家里玩呢。”桂枝儿话不多,倒也热心。
这俩孩子是专为看我的。我估摸着是他们也知道霖子那脾气,要是见他们带这么多东西来,就是翻脸,霖子也一定要给退回去的。他们就拣这时候过来啦。都是乡下出来,就有不少话儿可说。差不多个把钟头儿,闻子跟桂枝儿就起身说,还有事儿,得回啦。要我多住些时。还说,说好啦,一定要霖子他们改天带我到他们新家看看。
“桂枝儿手艺儿不错,叔爱吃啥,叫她给做。”闻子站着比桂枝儿硬是高出一大截儿。
桂枝儿只管笑。
我就只留下水果,别的,一律要闻子和桂枝儿带回去。
“你们爷俩可真像,别倔!”闻子笑着说。就像跟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叔扯皮似地。
桂枝儿也说,可不是呢。
他们也只好把东西带走。我回到房里,看着他们开车去得远啦,才回转身来。看到窗前挂的那只鸟笼子,又出了老大一会子神儿。
原来福生脸上那伤,是给人打的。这样的事儿,以前也有过好多次。连霖子都给人打过。闻子不知道他们没跟我说,才对讲了这些。太阳明晃晃地照过来,碰到结实锃亮的鸟笼上,刺得我眼疼。
也不知咋回事儿,觉着有些凉。我从衣柜里把霖子买的那件夹克拿出来,披到身上。又把地图拿出来,铺开,找找看附近有没有银行。孩子们需要钱。我身上带的两万块,是预备回家时才交给他们的。现在看,这点钱,对他们来说,怕是不够。照闻子说的,霖子和福生这些年根本就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不是被辞掉,就是他们实在干不下去,自个儿辞掉。连摆个地摊儿,都有人找事儿。他们还手呢,事情就会闹大,不还手,就只有忍着。福生眼窝那青肿块儿,不是一拳两拳能留得下的。闻子说,他也跟霖子提过好多次,倒不如开个网店,在家里就能卖东西,少受些闲气。不过,霖子他们还没啥本钱,家里也没放货的地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实行。
闻子说得很对,开个网店才是正事儿。我的积蓄还有退休金,虽不多,也还可以给他们凑点本钱。在这儿,当然好,可也是给孩子们添麻烦。到不如,这两天就回去。也腾出个地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银行的方位。下午呢,就把钱给取出来。收拾收拾,明天就准备动身,回云园。我抬头看了眼那只鸟笼,咋看咋不顺眼儿。就找来工具,要把它给拆掉。真是只绝好的鸟笼,费了好大劲儿,才给拆啦。出了一身大汗。又把夹克脱下,放回衣柜,可别给弄脏啦。又找了个废袋子,把那些精光闪亮的钢条儿和食槽儿给装起来。刚推开门,要把这些垃圾扔掉,一个半老的妇女把我给叫住啦。
“是霖子的爸爸吧?”
“是,是。”
“我是这里房东。”
“霖子他们不在家?”
“不在,都上班去啦。”
“上班?他们不是说现在不上班了?不是又给辞了吗?”
“这我不知道呀”
“霖子回来,给他说,房租呢,先别忙着给,等有了再说。”
我吱不出声儿来,眼里热得厉害。
“他们都是好孩子呀,你也是个好爸爸。可别忘了给他们说呀”
她说完,就拎着菜上楼啦。我硬是给愣到那儿。手里的垃圾跟座山似地,提也提不动。就只好背靠到墙上,心口儿闷得一点儿气也出不来。
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我握紧手里的垃圾,走到楼下垃圾箱跟前,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全给倒出来,才把拆掉的鸟笼丢进去,又把倒出的垃圾再给弄进去,把那鸟笼子埋了个严严实实。这才觉着畅快不少。
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子,霖子跟福生照例带着明子出门儿。
过不一会儿,我把地图和银行卡装好,也出了门儿。
福生骑着半旧的摩托,明子坐后边儿,拽住福生衣角。车子朝着一边儿开过去。霖子跟他俩说了些啥,就撒开步子,转到另一边儿。我呢,跟着霖子,活像电影里的老特务。霖子真是好脚力,我也实在是老啦,总跟不上。霖子是在找工作吧进了几家张贴着招聘字条儿的商场,不一会儿就出来,又进了几个大楼,又出来。还跟几个看门儿的保安说了一会子话。就有些没精打采地转回来。我赶紧躲到一边儿。看来工作还是没着落。他这些天都在找工作?这么大个城市,就找不到?我可累得够呛,不跟啦。还得去银行呢。我跟自个儿提了个醒,回头呢,可别跟孩子提他工作这个茬儿。福生呢,难不成,也这样没着没落的?
我把多半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回到家,他们还都没回。明天,得走啦。买了几个菜,又做了几个,等孩子们回来。我捉摸着,我要是没过来,他们都会吃些啥?想着想着,喉咙就给揪住啦。怪我,不该把他俩给赶出来。
晚饭时,我吃得很慢。我就耐烦一家子,这么着,坐到一块儿吃饭。踏踏实实的。天就是塌啦,也不觉着啥。我低着头,跟他们说,明天,回云园。想家啦,不习惯住这儿。霖子和福生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要走,也是一愣。就劝我,还是再多住些时,来一趟,这么大老远的,也不容易。我还硬是要走。他俩也就只好同意。明子好像有点难过,没跟我说话,悄没声儿地进了房间。我也没敢理这孩子。心里也不得劲。
我叫他俩晚上别出门儿啦,还没好好说个话儿呢。
明子在客厅灯下写作业,我们爷儿仨在我房里坐着说些家常。还是霖子话多些,啥都知道似地。我从前老说他,要再沉稳些,多学学人家福生。
“叔,我说呢,还是再住一阵子吧我看明子怪舍不得你走的。才刚,眼睛都红啦。”
“福生呀,咋还叫叔呢?你跟霖子,都是我张新正的儿子呀。”我一手拉着福生,一手拉着霖子。
“爸。”霖子声音有点儿浊。
福生忍了忍,没忍住,这孩子猛地转身,抱住我肩头,呼哧呼哧哭起来,眼泪打湿了我的劲窝儿。霖子把我们俩又都抱到怀里。我的头发也给打湿啦。
“不哭啦,孩子。不哭啦。”
“爸。”福生第一次叫我爸。
我闭上了眼,却没能把眼泪关到眼眶里。
十五年前,都应该这样叫我啦。是我,没给这孩子机会。
“儿子。不哭啦,啊?”
我用衣袖给福生擦眼泪,不小心还是擦疼了他那伤。
“闻子那天,都跟我说啦。”
“就知道这闻子看不住嘴。”霖子有点生闻子的气。
“也不怪闻子,他不知道你俩没给我说嘛。”
“爸,我们也是不想叫你担心。”福生推了一下霖子。
还是霖子眼尖,看见那只鸟笼子没啦。
“鸟笼呢,爸?”
“叫我给拆啦,扔啦。”
“不养鸟咱就不养,笼子咋也不要啦?”
“我看着碍事儿,就给拆啦。咋,还要我赔一个给你呀张家霖?”
“不是呀,爸。看你说来。”
福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明子作业做完啦。福生给我和霖子各倒了杯热水,就去给明子检查作业,听写生字儿。霖子又给我剥了个橘子,把清爽的橘子皮摊到窗台上。房里就都是好闻的橘子味儿。从前我们家,一到冬天,堂屋都要生起炉子烤火。霖子妈总把橘子皮放在炉口的边儿上,不一会儿,整个屋子就都是熟了的橘子气儿。霖子一闻到那股子气儿,就高兴地跟妈妈抢着剥。
霖子妈离家后,堂屋里就再没过这熟橘子气儿啦。
“爸,妈还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霖子也想起了那个一直藏到我俩心底儿的人。
我定了定,又定了定,喝了口水,那水还热得很,嘴给烫到啦。
“没有。”我都有点听不大见自个儿说的话。
一下子,我们爷俩都不知该说啥好。我觉着看见霖子妈啦。她就穿着那件儿最好看的灰蓝色旗袍,跟前站着。她还那样年青,也不说话,就只看着我和我们的儿子。她的好看,别说在我们村里,就是整个云园镇,都数得着。她要是心地儿不那么好,性格儿不那么腼腆,也就好啦。大不了,不嫁给我张新正,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们村儿,很晚才有电视,黑白的。现在再看,就根本看不进去。不过,那时候,可是主贵得很。雪兰,也就是霖子妈,有天带着霖子去人家家看电视。电视里有个女的,穿了件儿旗袍,好看得不得了。雪兰一下子就给迷住啦。这以后,雪兰就总把省下的钱买来很多布料,都是很便宜的,就只是讲究个颜色,自个儿摸索着做成旗袍。做成的旗袍,她也就只能在家里穿穿,出门儿还是那两件儿家常衣裳。
雪兰旗袍越做越好,穿在身上也更好看。我看她那么想穿旗袍,就跟她说,想穿就穿着,管别人咋说呢。她就说,那咋行,村里人最好说长道短啦。她不愿别人拿着她瞎说。可不是这话?云园呢,谁家要是多割了点儿猪肉,都会叫人说道几天,哪家儿的闺女和个男人多说两句话儿,就要给人说上一大堆的难听话,没完没了。
雪兰这样好看的女人,虽说不好吭声,我也听见些议论她的闲言闲语。要是整天再穿着旗袍在街上走,我们家也就别想消停啦。雪兰也越来越少了笑脸儿。家里厢房都挂着雪兰做的旗袍,一件儿比一件儿好看。像她那样的女人,是应该啥时候都把旗袍穿到身上的。就硬是不能穿。
雪兰临走前几天,总是不说话。好几次,我都见她眼圈儿红着。我知道她一直心里都不痛快,也就没往别处想。谁料,我这一转身儿,雪兰就走啦,再没回来。她那样的人,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实在熬不住啦。我后来就想,雪兰要是不走,命要是没啦,也说不定。
再回过头去看这些呢,简直就不能想象。现在的云园,常常有穿着旗袍的女人走在街头,连我们村里也有穿的,根本没人说啥。就跟这是哪个女人都应该穿的一样。人们也不过是说说那谁穿那件儿旗袍不好看,那谁穿那件儿旗袍好看,就是啦。至于穿旗袍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雪兰真是没赶上好时候。可这么些年啦,总也得有个信儿呀?就是块儿石头掉到水里,也得有个声儿。一个大活人,偏就没个音儿没个信儿
不能多想呐,多想就想不透。我还得活着呀。要不,咋等雪兰回来呢?霖子看时装表演,看时装杂志,还不是跟我一样?
现在,我见到儿子啦,不,俩儿子呢,还有个孙子儿。我们就一块儿等吧。
等吧。
“我老在想,我妈肯定是改名换姓,成了旗袍设计师啦。再过两年,就会回来。还穿着她那漂亮的旗袍。“霖子做梦似地说着。
“不说啦。不说这个啦。咱们等着就是啦。说说你俩吧”
“你也看到啦,云园现在能容下女人穿旗袍啦,可是呢,还容不得耐烦男人的男人。云园外边儿这么大的世界,也还容不得呢。我跟福生呢,一直想结婚,哪怕结不成,能平平静静地工作,过日子,也行。可就是不行。”
“霖子,不管别人咋样儿,爸呢,是想通啦。你跟福生又没杀人放火。也就是,人家是男人耐烦女人,你们是男人耐烦男人罢咧。人呢,总不惯看见跟大家不太一样的。其实,习惯啦,也就好啦。一把手,还没个一般齐的指头呢。别说这人啦。你耐烦吃萝卜,偏有人不耐烦。可不耐烦吃萝卜这人有啥错的?你吃你的萝卜,别人就去吃别的,不就成啦?”
“原来呢,我也是觉着,要都像你们这样,男的都耐烦男的,女的都耐烦女的,地球没多久不就也没啥人啦也就接受不了你们。就把你们给赶出了门。这十多年呢,我老想到‘杞人忧天’这个词儿。才觉着古时候的人,真是早把问题给解决啦。说得专业点儿就是,同性恋爱不能保证传宗接代,不是还有那么多的异性恋去保证吗?男人耐烦男人,又不是传染病,人们也不至于就都怕成那样儿。我看闻子说得就好得很,他说‘有人负责传宗接代,有人负责好好相爱’。说得肉麻是肉麻了点儿,不过,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我几乎是把这些年来所有想要对霖子说的话儿,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心里塞着的一大块儿石头,没有啦。
“爸。”霖子看着我,眼眶亮亮地。
“嗯?”
“谢谢老爸能这样想,这样说。”
“霖子,爸等着你们回家,回咱云园。”
“爸。”
“爸这些年,这些年,想你呀,孩子。春节,就带着福生和明子,回家看看吧外边儿要真混不下去,家里还有地给你们种呢。还有爸呢。是不是?”
霖子转过身儿,朝着窗外,肩膀一耸一耸地。
那晚,我梦到我小时候的事儿啦。
那会儿,我爷爷奶奶都还在世。我父亲呢,除了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兄弟。我和姐姐都管父亲那小兄弟叫华子叔。华子叔高个头儿,长得很神气,常带我和姐姐玩儿。华子叔有个好朋友,忘了叫啥名字,也是个好看的小伙子,总来找华子叔。华子叔也总带我和姐姐去这朋友家。有一年的伏天儿,华子叔就给爷爷圈到了后院儿的红薯窖里,不让出来。谁也不说咋回事儿。家里谁都绷着一张脸儿,跟倒了八辈子霉似地。
华子叔的饭,爷爷都是让我去用绳子拴牢了荆篮儿,系下去。我问爷爷为啥不让华子叔出红薯窖,就不怕把华子叔给憋死在里头?爷爷就吹胡子瞪眼儿,咬牙切齿地说,华子叔是不要脸的败家子儿。憋死啦也是活该。
华子叔逃跑是我先发觉的。一大早,我就想着给华子叔送点儿吃的。谁知,我把荆篮儿系下去,没人接应。喊了好几声儿,都是白喊。我怕华子叔真给憋死啦,就赶紧去叫人。父亲连鞋子都没穿好,就赶过来,下到窖里,根本就找不到半个人影儿。才知道华子叔逃跑啦。
华子叔也就再没见到过。华子叔那朋友也再没见到过。家里后来也就都不再提起华子叔。奶奶死前,倒说起过华子叔,还掉了泪。爷爷坐到奶奶床头儿,头低得很低,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霖子和福生的事儿,叫我老想起华子叔,才想到,华子叔可能也是耐烦他那个朋友,爷爷才把他圈起来的。
那晚,我就梦到华子叔跟他那朋友,笑着,跳着,带我和姐姐到河边玩儿。几十年都过去啦,梦里,还看得那么清楚,就跟又回到那时候儿似地。
半夜醒来,就再睡不着啦。我把手机的耳机给安上,听起了马金凤。就不由得想,华子叔要还活着呢,也该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了吧?他是不是也像霖子跟福生这样,在哪个没人烟儿的地方,同他那个朋友,也在一块儿呢?
第二天原本要走的,半夜就开始下起雨来,泼天浇地,连下了一个星期。也就又耽搁了一个星期。这天,我看雨虽还下着,也是牛毛雨啦,就一定要走。我把东西收拾好,又把留给霖子他们的钱扎好,放到我那枕套底下。他们回头就看得到的。张家霖,张福生,张明子,我的俩儿子,还有孙子,一家三口儿说啥也要送我到车站。我也想跟孩子们多待会儿。快到车站时,就已经不下啦。霖子跟福生收起了伞。
“记着呀,你们,春节可得回来呐?早点儿买票,可别买不到”
“放心吧,老爷子,到时,保证一个都少不了的。”
“爷爷,云园好玩吧?”
“好玩得很,比这里可好玩多啦。”福生就跟已经回到云园了一样。
我又跟俩儿子说,要尽早开个网店,有啥问题,多问问闻子。另外呢,也别忘啦,把我这份儿礼可得给闻子捎带上。
霖子跟福生点点头,答应着。
“爷爷,爸爸,爸爸,快看呀,彩虹,彩虹,有彩虹呀!”明子高兴地差点儿跳起来。
我跟霖子和福生,还有听到明子叫喊的进站出站的人,都抬头去望。可不是,那么老大一道子彩虹正挂在天上呢,好看得很。霖子跟福生拉着明子,也给那彩虹照得说不出地好看。
车子正朝云园开去。就要黑啦。我连打了好几个长长的呵欠儿。想到坐车来时,一睡觉,就没完没了地要做梦。可在霖子这儿,怪得很,就都没咋做梦。又是一个人啦,我怕再被那乱糟糟的梦给缠住。
天黑透啦。
梦又来啦。
又是那熟悉的大雾,裹得啥都看不清。又是那黑乎乎的野兽似的大黑影子,在雾气里折腾着,就是出不去。黑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雾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又觉得喘不过气儿来。黑影子折腾着折腾着,变了个样儿,像个模模糊糊的“大”字儿,摇摇晃晃,朝前冲撞着。大雾就给撞开了个口。黑乎乎的“大”字儿,一下子就挣了出来,狂跑了一阵儿,就弯下腰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儿。我也跟着喘。“大”字儿抬起头来,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伸伸手臂,笑了笑,转身就不见啦。雾也没啦。
我是真睡着啦。
作者:蓝风,喜欢旧小说的气味儿,喜欢晚清时期没颜落色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