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每年的三伏天气,每当天空像倒扣的热镬烤炙着大地时,我自然而然就想起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课《生辰纲》,想起了《水浒传》里这首炙人口的诗,同时也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悯农诗了。
那时候我们全家都是农村户口。老少三代人要拼命干活才不至于挨饿。农忙时,母亲就说,只要在水田里站得住的,都给我下田干活去。那年我二弟7岁,就属于“在水田里站得住的“,这么大的孩子不会干别的活,但是能插“绳边秧“,就是挨着拉好的绳子,插出一道”隔畦秧“来,干一天,能赚到1个工分。
我们的祖宗很智慧,他们懂得择水而居,这水能方便农牧,能繁洐子孙后代。从我们村边流过的泮河非常宽阔,它发源于中雁荡山脉,由大大小小的瀑布和无数条溪流汇集而成,年复一年,川流不息。她兢兢业业、坦坦荡荡地经过无数村庄和小镇,最后融入东海。泮河一般平静如镜,有时微有涟漪。她宽大的胸怀过得轮船,划得龙舟,我们吃喝洗涤、浇灌土地全靠她。我们从来没有缺水的感觉。因为有这条泮河,我们家乡一年可栽两季水稻和一季春麦。
水稻是活在水里的。如果有些日子不下雨了,乡亲们就扛了龙骨水车架在岸边,几个人一起脚踩轮锤咿咿呀呀,河水就顺着“龙身“活泼泼地涌到沟渠里,再一路前行,流入稻田。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有“野田禾稻半枯焦”的窘境和绝望,除非土地的主人懒得灵魂出窍了。
久旱不雨的年头。泮河水也会一天天浅下去。河床显得狭窄了许多,却并不枯竭。这时候,一架龙骨水车的长度已够不着河水了。乡亲们就用二架来“接龙“。他们在裸露的河滩上挖个坑,让第一架水车把水车到坑里,第二架水车再把坑里的水车到沟渠里。车水是个力气活,烈日下,父兄们挥汗如雨,但没有人偷懒叫苦,所以稻田里总是水波盈盈的。
三伏天也正是“双抢”时节。双抢,就是抢时间把早稻收了,抢时间把晚秧插下去,这样才不误农时。天太热,农民们往往在凌晨二三点钟就下田干活了,酷热的中午,就在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所以正午的村子总是静悄悄的,连看家狗都吐着舌头趴在阴凉处喘气,公鸡母鸡也在埘壁上打盹了。
可正午却是我的活跃时刻!十来岁的我非常淘气。那时候我家连顶草帽也没有,我无遮无挡地出没在中午的骄阳下,我能能听到自己的头发噼噼啪啪的细响,散发出一股焦糊味。毒日头也晒焦了我的脸和手臂,但我不怕,因为只要过几天,我把坏死的皮肤一块块剥去,露出的是粉红的新肉。我爱去野外摘覆盆子,也爱跟男孩们一起去捉知了。热得狠了,我们就跳进泮河,把自己整个儿埋进水里,憋不住气了才冒出脑袋,然后再埋下水里……我妈心情不好的时候,抓住我就一顿胖揍。妈把竹梢舞得呼呼生风,骂我“打不死的程咬金,晒不死的野靛青!”。
有个正午我沿着水渠走着。水渠是石块砌的,在赤日下闪着强烈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痛。最苦逼的是我一双光脚,踩在沟渠石上,就像踩上热锅上。我无法正常走路,这一步用脚尖落地,下一步用脚后跟着地,如此轮换是为了避免我的脚变成烤猪脚。石块缝隙中顽强生长的牛筋草,都成了拯救我脚板的“救命恩草“了。
我的腰里系着个大竹篓。我不顾死活地出门是为了去水稻田里捉泥鳅。稻田里泥鳅不少,但它们狡且滑,平日里我根本抓不住,即使抓住了,它们还是要从我指缝中溜走。但是这样赤日炎炎的“日当午”则不一样了,田水被晒成热汤,泥鳅也快中暑了。大人们割稻时踩过的脚印窝窝很深,深窝里的泥水相对凉快些,泥鳅则爱躲在那里。我专挑深深的脚窝,俯下身双手一摸,总能摸上一条被晒得半死不活的泥鳅。那些日子,又肥又鲜的泥鳅成了我家餐桌上的主菜。
有个上午,妈让我带着大弟上山打兔草,那阵子我们家养了好几只兔子。我磨磨蹭蹭地磨到了中饭后,才背着个大筐子出门。上山有三里路,当空是火红的烈日,身边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固得推都推不动了。上了山,我们找到了一片丰茂的草地。我说,就在这儿打草吧。弟弟脸色突变,说,姐,我踩到了什么冰凉冰凉的……话未落音,草丛中弓起几个巨大的圆弧,是条花斑斑的大蟒蛇!它的身体足有我当年的大腿粗!我们吓得魂都丢了。我们几乎是滚下山坡,在水田里连滚带爬,把自己弄成个泥鬼子。奔了一半路程,看到父亲正在田里打稻,我们惊魂未定地叙述了刚才的险境。父却幽幽地说:这条蟒蛇此刻也正对它的父亲说,刚才我被一个小囡儿和一个小男童吓死了!接着我爸解释说,天太热了,气压太低,你还不许蟒蛇出来透透气吗?
说话间,一道闪电划过,天上已乌云倒海,雷声也滚滚而来。爸说,快回家,雷阵雨来了。说话间,暴雨就下来了。我们在呼啸的雷雨中疯跑着,雨鞭抽得我脸上生痛,我们不歇气地跑着,待回到家里,一身的泥水已被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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