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

头发里的乾坤

发布时间:2023/8/6 17:06:43   

每个成年男人早上起床必做的一件事,是剃胡须。一天不剃不自在,两天不剃邋遢相,三天不剃没人样。但不爱对镜剃胡须的我,每次再怎么细心,总有一二根漏网之鱼,用手摸着,像嵌入肉里的刺般不舒服,非拔不可。剃须容易拔须难,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短须,用力一挺,如此反复多次,任尔掐之拔之,胡须像狡猾的泥鳅般奈何不得,直到拇指甲把食指尖的皮肉掐得生疼,仍是以失败告终。

相比较之下,剃头店的师傅刮胡须有经验多了。泡沫往脖子上一抹,剃须刀起处,胡须片甲不留。但自从被大意的师傅刮出血丝后,我就有心理障碍,后来又得知那剃须刀都是重复使用的,鬼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该死的传染病毒潜伏着害人。想来剃胡须这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自此,上剃头店就一个目的——剃头。

四十岁以后,我习惯每二十天剃一次头。这之前,一个月剪一次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那时觉得是个性,现在还这么做,别人怎么看不知道,我自己觉得是任性。小时候,村里没理发店,理发师傅几个月才来一次,头发长到连大人都看不下去时,母亲拿来剪刀一通“咔嚓”,那片黑土地像长满了良莠不齐的杂草,惨不忍睹。但那张脸是秀气的,不像现在,写满了忧郁与凝重。

年前为哪天去剃头下了好几次决定。腊月二十一刚好二十天到期,又是周末,最适合剃头了。但我一琢磨感觉不对,岂不正月十一就得剃头了吗?在我的老家,正月十五前都算过年。民间一直有“正月剃头死舅”的说法,过去一个月不剃头是常有的事,现在难循此例,因此过了十五就不会有此忌讳了。我虽不信邪,且查得此说系“明人抗清正月不剃头思旧”的讹传,更不以为然。这样一想,便改变主意,改在回老家过年的前一天——腊月二十七剃头,这样下次就可以延至正月十七后了。我剃的是平头,每次剃完头必有短头发如刺般藏进内衣缝隙间,扎得肉痒痒的,因此剃完头必换衣服,必洗澡。

没有洗澡条件的童年,我最讨厌剃头了,碎发像蚂蚁,在脊背的衣服里东躲西藏,时不时地刺一下,奇痒无比。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孩每次剃头都要以哭来抗议,想来就跟这如刺般扎人的碎发有关。我那时候曾异想天开,人要是不长头发就不用剃头,那该有多好。有阵子就坚持理光头,以为这样可以一劳永逸,没想到过不多久又芳草萋萋、愁肠百结。

剃头师傅挑着担子进村,挨家挨户剃下来,没个十天半月是出不了村的。印象很深的是有个山头村的剃头师傅,他不知道是没娶亲还是不孕不育,人到中年时从街边捡了个白人小女孩,每次进村剃头,一头放着行当,一头篮子里坐着那个小姑娘。头发白得瘆人,眼睛红得吓人,皮肤像长了红疹般,村民背地里唤作“白头毛”。“白头毛”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怜女孩,养父剃到哪,她就吃到哪。剃头虽然是个苦差役,但仍强过种田,每到一户,都能得到一句“师傅”的尊称。能被称作师傅的,都是有手艺的,只要有手艺,就能谋生。

家里有四个男丁,兄弟仨加上咱的爹。每次“白头毛”他爹一落担,没半天时间是走不出我家的大门的。每次剃头,得让父亲先来,老幼有序这事在剃头上也一样不含糊。我在旁边围观,“白头毛”就在我家的厅堂跑来跑去。剪子在父亲的头上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头发顺着围裙掉落地上。每次看父亲洗头时,我都觉得好可怕,那脸盆水,洗过头发之后,变得跟菜园里的泥土般乌黑。这时,父亲肯定要被母亲揶揄一番:“人懒是出名的懒,那一面桶水,能毒死一溪鱼。”老家脸盆讲“面桶”。

其实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头发要剃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容易生虱子。没农村生活经历、又没经历过苦难日子的人,大概是不怎么明白农村人一个月不洗一次头、身上为什么会长虱子的原因。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生活困顿到为一日三餐发愁时,人自然就难以顾及吃饱肚子外的事情了。

有一阵子,剃头师傅变成了修竹村的“嘎咕”。因为他得哮喘病,几乎每隔几十秒就要从喉咙里发出“嘎咕、嘎咕”的哮喘声,像负重的打谷机被农人用脚使劲踩所发出的喘息,所以我们都叫他“嘎咕”。得了这种病的人,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连老婆也娶不到,所以他虽然从事的是“师傅”的行业,但我们都不爱叫他一声“师傅”,他对此似乎也不太在意。

“嘎咕”还在剃头的年份,我已经去福安读师范学校了,见到他的次数自然就少了,对他了解并不多。

读师范的三年时光里,我经常到离学校不远的阳头一家剃头店剃头。剃头的是个女孩,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也长得俊俏。或许还有忧愁、孤独什么的。

我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许多师范的同学都在她的店剃头,我也经常去,路边有那么多家理发店,不晓得为什么,看到那一间就走了进去,走进去后才发现,里头在理发的也是师范的校友。

我去了几次,混得脸熟了,有一次她边为我洗头边没话找话说:“你也是师范生吧?”我说:“是。”她说:“我中考时报的也是师范,可惜差了几分未能被录取。”我是年上的师范,当时上师范的多是尖子生,我中考时总分年段第三,总分五百四十,我考了四百八十三,那年的录取线是四百七十一。班上有个女生,好像就差了零点五分,不得已上了高中。她差几分没考上师范,那上高中是没问题的啊。我没问她是不是放弃了读高中。那年代,女孩考上高中不让读的情况并不罕见,家里穷,或严重的重男轻女,都有可能是这命。或许,我当时问过,她也说过,只是我不记得了。或许我当时只关心她把我的头发剃成什么样,并不关心她怎么样。反正这个重要细节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那时,我对自己要剃个什么发型发愁过很久。当时校园里流行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自然也崇拜他的发型。“郭富城头”也成为20世纪90年代的流行文化。那种头,剃头店的女孩说叫“三七头”,也有人叫“四六头”,就是头发做三七开或四六开,中间留一条“银河”。我剃了“三七头”,后来那个女孩说“四六头”更好看,我又改剃“四六头”。当时对自己适合什么发型并不自信,最好是别人说有个性,有个性就是酷和帅,怎么有个性怎么来。

就像初中毕业时照相,个人免冠照,别人拍的是正面照,我拍的是侧脸照,把脸别向一边,觉得那样与众不同,照相师傅说得拍正面,我就是不配合,反复跟他强调就必须这样拍,于是我的初中毕业证书、毕业纪念册,以及赠送给同学的照片,都是这张脸歪歪的照片。

读普三时,港片演黑社会老大,穿牛仔裤戴墨镜的打扮,郭富城也演过这样的电影,我有张照片就是特意打扮成那副样子。当时有阵子还流行在牛仔裤裤头上把手表表链穿在皮带里吊着,再剃个“郭富城头”,很酷的样子,我也这般打扮过一阵子,被当时也是校文学社骨干成员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小师妹狠狠地鄙视了一番。她背地里跟她的闺蜜一起同仇敌忾地声讨:“不伦不类。”

这么多年过去,母校已易名,那家剃头店的店名我始终没记住,也终究没记住这个女孩的芳名。但她是亲口跟我说过的,好像还告诉过我她是哪里人。人就是这样,许多话说了也白说,听了也白听,像废话。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当老师。上初中时经常去的那家剃头店,仍然开着,剃头师傅还是同一个人,一位年长我几岁的帅哥,说话温和,不紧不慢,态度和善,不少老师也在他的店剃头。

我在乡里前后教了八年书。头几年在农村小学转来转去,最麻烦的就是剃头了。印象中村里不见了那种走村的剃头师傅,年轻人几乎都外出了,留守的剃头师傅手艺不为年轻人所认可,只能屈居一爿小店捡几个老人头剃一剃。我留的仍然是“郭富城头”,油性头发又浓又密,还特别硬,剃头的女孩说剃刀从我的发际间推过的时候,“沙沙”响的碎发会飞溅到她的脸上。我却暗地里很得意,为这一头与众不同的头发。

但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发质并不太适合剪“郭富城头”。因为一旦没及时修剪,睡一宿起来后,后脑勺的头发好像被台风横扫过的高秆稻田般一分为二,泾渭分明。我去他的剃头店剃了几次头后,就不再去了。因为我的初中女同学已经在街上开了剃头店。

大概是快要调离乡里的一两年前吧,有一天突然听说,剃头店的那位师傅的弟弟被人杀死了,这在人口不到两万的小乡里可是个爆炸性新闻,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大意是说有人跟他的弟弟为女朋友的事争风吃醋起了争斗,被人打死还是杀死了。听说他弟弟还是名退伍军人。又听说他关了店去陌生的城里讨说法,无亲无靠,又人生地不熟,连行凶者长什么样都没见着。又听说对方派了中间人游说,说人死不能复活,愿意多赔点钱,条件是签一份谅解书还是什么的。最后听说他在努力无果后,最终选择了接受现实。不知道金钱能不能缓解一个人失去至亲的痛彻心扉。但除此外,还有没有另一种更有效的能平复悲痛的方法呢?有,但他面对现实,就像面对被他剃掉的满地软塌塌的头发般,所有的念头都被风卷残云般扫进阴暗的一角。他的头上长不出硬得像刺的、能让剃头刀“沙沙”作响的头发。我有,但也是白长。因为连我也在咬牙切齿地发泄一番情绪后,最终理解他的选择。

没过多久,这间剃头店又开门了,毕竟日子总是要继续的。看着他每天依旧温和地侍候每一位进店的顾客,依旧把每天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只是岁月的风霜和人生的变故让他略显疲惫,再瞅他时脸上的皱纹渐深,皮肤粗糙,白发滋生,不再有当年的帅气。他在渐渐落寞中依旧坚守,不咸不淡地过着每一天的平常日子。有时我想,守在一个地方,依赖一种手艺活吃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我终究不是个心甘情愿安分守己的人,至少四十岁以前是这样的。“八年抗战”后,我离开乡里的学校,借调到县城的一个单位。那时已经是年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驶进了二十一世纪,郭富城不再那么吃香了,小虎队也已经风光不再,F4的《流星雨》正没日没夜地弥漫在大街小巷的空气中。

我决心把“郭富城头”换成平头,当时最流行的是“砖头”,用剃刀把两鬓的头发剃成直线,与脑袋顶端的头发成直角,类似砖头。对那种个子健壮又长得高的男生来说,这种发型确实酷,但我虽然剃了个酷头,人还是酷不起来,最多只能算“自以为很酷的样子”。这种酷酷的发型,每十五至二十天必须修剪一次,否则“砖头”的两角头发长得比平面的快,头上像砖头长了荒草般失去了棱角分明的美感,人反而变得有些邋遢了。我翻看那时拍的一些照片,好几张都是“荒草头”,看一次哑然失笑般自嘲一次。

两年后,机缘使然,我又放弃了铁饭碗,漂泊到数百公里外的一座陌生的城,在这里一晃已十五年过去。我的发型做了微调,由棱角分明的“砖头”变成了藏头护尾的“圆头”,虽然还都是平头,但不想摆酷也就舒适多了。剃头也不再找女孩开的剃头店了,那样的店虽然洗头舒服,但剃头难受,没两下子是绝对剃不好平头的。在这座城里,我搬了一次又一次家,但每次搬家后,找到合适的剃头店、剃头师傅后几乎就是“喜旧厌新”,而且清一色都是男师傅。剃平头最考验一个剃头师傅的功力,手艺娴熟的不仅剃得快,且剃得好,知道你适合什么样的发型,而且固定一个师傅有个好处,每次剃头时你不需要解释,往那一坐,围布一围,他就知道该怎么侍候,你尽管闭目养神。

剃了四十多年头,剪去三千烦恼丝,图的就是个舒服。留一个适合自己的发型,对己对人。无论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每个人都要给他人、给这个世界留一个发型的,那就是你的画像。剃头如此,婚姻、事业何尝不是这样?找一个合适的人,过一种合适的平常日子;从事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地做好。至于财富,至于职位,有则有幸,无则我命,过执则生恼。交朋友、阅读、写作,不也是如此吗?许多朋友可交可不交,交了也不会深交,不如把圈子缩一缩,多会会老朋友,有时间约上有共同志趣的好友,煮茶悟禅,或小酌几杯,岂非人生一快事?下班后,放下手机,静心读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写几篇自己喜欢的小文,时间到了再去剃一下头,不就是在过一种“合适”的生活吗?

己亥年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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